徐渭的幸與不幸
相比生前,徐渭死后是寧靜的。他在紹興西南姜婆山麓,已經(jīng)酣睡高臥四百多年。月亮圓了還缺,白云去了復來,草木榮了又枯。只有徐渭墓每天蹲在那里,坐迎日出日落,笑看春花秋月。
記得數(shù)年前拜謁徐渭墓是個意外收獲,我和妻參觀完印山越國王陵準備回家,朝西一瞥“徐渭墓”三個字,那份意外驚喜瞬間化為無比激動,原來“豪蕩不羈”的徐文長就棲身于此!于是循著指示牌的指引,沙沙地踏著滿徑落葉,走向凄清的徐渭墓園。
徐渭墓呈正方形,用條石疊砌,上覆黃土,前豎墓碑,上書“明徐文長先生墓”六個大字,顯得古樸而滄桑,簡約而厚重。一片片桕葉或楓葉旋轉(zhuǎn)著飄落在墓前墳頭,仿佛向他敬獻著最絢麗的花朵。這時夕陽穿過林梢斜射下來,又給墓園披上了一層金黃的色彩。
由于是邂逅,終究是匆匆;雖然是初見,一晤就魂牽。于是就有第二次拜謁,只是一別已經(jīng)數(shù)年。這次尋訪是在早春,江南雖還春寒料峭,山上紅梅已經(jīng)盛開。
墓園一如既往的冷清,樹皮溝壑縱橫,枝椏老氣橫秋;耳畔松濤陣陣,眼前烏鴉驚起。腳踏青苔,“應憐屐齒”;滿目蕭瑟,感極悲者;寂寂徐渭,千年誰知!但我轉(zhuǎn)念一想,千秋萬歲名,寂寞生后事,可能這樣的環(huán)境更適合徐渭的心境。
“一生坎坷,二兄早亡,三次結(jié)婚,四處幫閑,五車學富,六親皆散,七年冤獄,八試不售,九番自殺,實堪嗟嘆!”“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,遂乃放浪曲蘗,恣情山水,走齊、魯、燕、趙之地,窮覽朔漠。其所見山奔海立、沙起云行、雨鳴樹偃、幽谷大都、人物魚鳥,一切可驚可愕之狀,一一皆達之于詩。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,英雄失路、托足無門之悲,故其為詩,如嗔如笑,如水鳴峽,如種出土,如寡婦之夜哭、羈人之寒起。”(袁宏道《徐文長傳》)到得晚年,徐渭僅靠賣書鬻畫度日,竟落到了“幬莞破弊,不能再易,至藉藁寢”的地步。落魄狷狂,潦倒一生。在73歲那年嚴冬,至死昂著高傲頭顱的徐渭,得道高僧似的金黃軀體上,僅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稻草,被裝進一具黑漆的棺材,抬到這里草草下葬,唯一相伴的是條老狗。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,瞬間把墳上的新土掩蓋……而那狗輕輕地嗚咽著,久久地不肯離去。
但徐渭墓巍然成一座峰巒,屹立于氣象萬千的藝術(shù)群山之間;徐渭精神涅槃成一只鳳凰,翱翔于中華民族的歷史長河之上。他的藝術(shù)成就和獨特人格,迷倒當時及身后一大批“粉絲”:王驥德評其雜劇《四聲猿》乃“天地間一種奇絕文字”;袁宏道說他是“明代第一詩人”;“八大山人”朱耷步其后塵,一改畫風;鄭板橋愿做“青藤門下走狗”;齊白石“恨不生三百年前,為君磨墨理紙”……
徐渭一生命運多舛,苦難一方面使他飽受人世的凄苦,另一方面也造就了他非凡的才華。他把內(nèi)心的不平,滿腔的憂憤,化作銀蛇狂舞的線條,鐫鐵刻石的文字,書之于永恒的詩文,涂之于不朽的畫圖。
為什么最壯麗的霞光,一定要由最黑暗的黎明孕育?最美麗的線條,一定要從最痛苦的心靈抽取?最香甜的蜜糖,一定要由最辛勞的蜜蜂釀就?最燦爛的文化,一定要由最悲慘的人物譜寫?徐渭人生之大悲大難,個性之大狷大狂,鑄就了文化之大奇大美,藝術(shù)之大麗大瑰。
當然,徐渭活在人民心目中,不僅是數(shù)幅書畫,幾篇詩文,還有他的一身美德、兩肩正氣。知府胡某是只“空肚鴨”,到任伊始,便舉行“開賀”,請諸方赴宴,廣收財禮。文長為之致賀,畫的是一僧一道,題款曰“僧在有道”。知府大喜,以為是寓三教九流均來祝賀之意,于是高懸堂上。后經(jīng)人點破,方知“生財有道”,于是惱羞成怒。一次山陰劉縣令前來拜訪,因為乘著轎子,又帶了隨從,文長竟閉門不見。事后,他寫了一首詩請人轉(zhuǎn)給劉縣令:“傳呼擁道使君來,寂寂柴門久不開,不是疏狂甘慢客,恐因車馬亂青苔。”
對富貴之人吃請一概不去,平民百姓邀約則不醉不歸。有時徐渭還不請自到平民家中,如鷗鳥似睡茶幾上,小豬仔般吃東西,若大聲直呼其名,他便喝酒更加痛快。遇到高興時,即便是調(diào)皮小孩或窮歌女,屠夫或菜販子,若帶上一盆豬血牛雜,或者一提田螺蝦蟹,到他家里去敲門做飯,則可要詩得詩,要文得文,要字得字。
正因這樣的性格和做派,就免不了“幾間東倒西歪屋,一個南腔北調(diào)人”的命運。既然住“東倒西歪屋”,就只能處江湖之遠難居廟堂之高;既然成“南腔北調(diào)人”,就不可能與時代同聲相應同氣相求。徐渭的桀驁一生、怪狂一世,很容易讓人想起梵高。
徐渭和梵高,兩位藝術(shù)家,雖有時空上的差距,文化上的差異,畫風上的差別,卻經(jīng)歷了相同的命運。兩人生活時間相距3個世紀,空間分隔東西半球,卻擁有異常的天賦,創(chuàng)造了驚人的成就,也擁有異常的人格,遭遇天大的痛苦。最后都在孤獨與絕望中死去。
三百年前,徐渭用三棱巨錐,直扎自己的耳道,鮮血四溢;三百年后,梵高用一把剃刀,將自己的耳朵割落。三百年前,徐渭用錘子砸向自己的腎囊,最終自殺未遂;三百年后,梵高用手槍射向自己的肚子,兩天后凄慘死去。三百年前,“葛衣烏巾”、“槁項黃馘”的徐渭晚景凄涼,常“忍饑月下獨徘徊”;三百年后,梵高“我抽很多煙,因為可以讓空肚子不感到那么饑餓……”而把節(jié)約下來的錢,去買顏料畫具。三百年前,兩碟牛肉、一壺濁酒就能換徐渭一幅花卉圖;三百年后,梵高一生作畫900幅,生前只賣出一幅……
徐渭的不幸,既有家庭的變故,年幼喪父,生母被逐,寄人籬下,倍受欺凌,婚姻不幸;又有科舉的殘害,縱然才華滿腹,連續(xù)八試不第,最終“筆底明珠無處賣,閑拋閑置野藤中”。
梵高的不幸,更多源于現(xiàn)實的無情。他渴望愛情,卻連遭拒絕,終于找到一個與之相伴的愛侶,卻因?qū)Ψ绞羌伺坏貌槐黄确蛛x。他醉心于繪畫事業(yè),卻受到無情嘲諷。他曾說,“如果生活中,沒有某些無限的、某些深刻的、某些真實的東西,我就不會留戀。”結(jié)果以自殺來結(jié)束37歲的生命。
兩人在世,唯有繆斯,才是最好的知音;唯有藝術(shù),成為精神的支撐。他們借筆墨,吐胸中之塊壘;借色彩,燃心底之火焰?v觀徐渭的作品,如風云際會,雷電縱橫;像決堤之瀾,翻江之水。那淋漓酣暢的墨韻,氣勢奔放的用筆,不屈于俗的狂傲,鮮活不滯的靈性。點和線,形和色,靈和肉,性和情,嘯傲徘徊,奔騰踴躍;或如駭浪,或如烈火,或如輕云,或如墮石。有力量的沖突,有聲音的吶喊,更有生命的迸發(fā)!
梵高那狂放不羈的色彩,激情洋溢的筆觸,在繪畫中吐露著激憤和悲愴,正是他內(nèi)在精神的寫照。向日葵是陽光和生命的象征,也是梵高內(nèi)心的火熱情感。細碎的花瓣和葵葉像跳動的火苗,整幅畫像堆熊熊燃燒的火焰。所以梵高總借這“愛的最強光”來充電和取暖。
徐渭,梵高,他們的偉大沒閃耀于所處的時代,卻輝煌于死后的歲月。這是時代的不幸,還是藝術(shù)的大幸?尼采認為,痛苦是增進人生價值的興奮劑。因為有了痛苦,才需要美麗來療傷,來慰藉;遭受的痛苦愈多,對美麗的渴求也越多。唯其在痛苦的狀態(tài)下,表現(xiàn)出來的線條和色彩,才更犀利奔放,才更聞于絕響。我終于明白,一個悲慘至極的人為何擁有如此高貴的靈魂。
命運不幸詩人幸,賦到滄桑句便工。命運遭受不幸的時候,能激發(fā)詩人的斗志和靈感,從而創(chuàng)作出更多有氣節(jié)、有靈魂的壯美之詞。蚌病成珠,鳳凰涅槃,樹傷結(jié)香,太史公有言:古者富貴而名摩滅,不可勝記,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。
無論什么時代,一個民族最燦爛的文化,都由最痛苦的靈魂譜寫!
時間:2020-07-20 作者:大學生熱點網(wǎng) 來源:大學生熱點網(wǎng) 關(guān)注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