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武先生
腳下的路,早已走過了少年與青年,現(xiàn)在,我正朝著花甲之年走去。
多少年了,我一直在等待:等待我雙鬢染上霜雪、臉上布滿溝壑,等待我耳畔沒有塵囂、心中不再慌亂,到那時,我才有足夠的心力拿起一支沉重的筆,去書寫一個值得追尋的生命、一個應該探望的靈魂。
現(xiàn)在是時候了。我終于鋪開了稿紙拿起了筆,然而,從胸口到喉頭涌出的,竟然是一聲輕輕的呼喚:昭武先生——我的恩師與摯友——我在想您!
一
二十二年前,先生的生命在他花甲之年走到了盡頭。噩耗傳來那天,我放下了工作,把自己關在屋里,我想為先生寫點什么。結(jié)果,筆墨拌著淚水寫成的只有四個模糊的字:杜鵑啼血。
其實就在此前不久,我與先生才見過面的。當時母校七十華誕,我和志君均在被邀校友之列。坐了通宵大巴趕回到母校,才知道先生生病住進了醫(yī)院,于是便徑直趕到了病房。先生就站在病房的窗前,一臉蒼白,深陷著的雙眼帶著喜悅的神情。他沖我們大聲說:“我就知道,學校找不著,你們會追到醫(yī)院來。”
看著先生的病容,惦量著先生的話語,想著先生從未改變的信賴與關懷而我們卻無一囬報,心中難免自責起來。就這時,先生已從枕下抽出一疊稿紙遞到我眼前,那動作就好像當年拿出習題要我解答。然而這次,先生拿出的不是考卷,而是他剛寫成的詩稿,題目叫做《病中吟》。剛讀完兩首詩,我便對先生說:太傷感了,讀不下去,先生寫點別的吧!先生望著我,認真地點著頭說:好吧。
囬到德陽不久,果然收到了先生寄來的新詩,他在信中說:“病已大愈,醫(yī)生準予囬家養(yǎng)息。接受你的意見,從此去悲調(diào)而唱歡歌……”
我們?yōu)橄壬砼c心的好轉(zhuǎn)而高興,商量著這次一定接先生來家中住一段時間。然而信未發(fā)出就接到同學躍華打來的電話,他說:昭武先生今天走了,是肺癌晚期。先生留下了話,不讓保留骨灰,全撒嘉陵江中。
二
我們的母校蓬安中學,就在嘉陵江邊。
當年上高中時,教我們物理課的,便是楊昭武先生。
先生身量不高。記得第一堂課上,先生在黑板上寫下一道數(shù)學公式介紹自己的身高:√2≈1.4142。隨即引來一片哄笑之聲,笑過了,先生才一板一眼地說:“這下記住了,這個公式以后會經(jīng)常用到。”
雖然身材瘦小,但他卻有三樣“法寶”:一雙明亮如炬的眼睛,一副聲宏如雷的嗓門,一對特大無比的手掌。有了這三樣,他便基本擁有了對整個教室的“控制地位”。然而最初,一向獨往獨來的我,并未受到他的控制,更沒有對他成天叫喊的“科學邏輯”產(chǎn)生半點興趣。
我很清楚,三年的初中全在一片混沌中散漫度過,我的“數(shù)理化”知識幾近于零;我更明白,兩年的高中階段也會很快過去,然后依然是“上山下鄉(xiāng)”,在那個“廣闊天地”里“科學邏輯”更會一無所用。于是,每天上課我照舊手端小墨盒、腋夾舊報紙悠然走進教室,尋了墻角位置,認真練習書法——我聽人講:在農(nóng)村,一手好字能派大用場。
然而,我還是被他吸引了過去。不過,最初吸引我的不是“科學邏輯”,而是先生在黑板上書寫的一手漂亮的字。
先生的板書,工整中帶著飄逸、點畫間藏著節(jié)韻。他踮了腳尖伸長了手臂旋轉(zhuǎn)著手腕一路寫下來,留在黑板上的,竟然是一幅美妙絕倫的書法佳作。我記不得什么時候開始,我悄然收起了課桌上的楷書字帖,轉(zhuǎn)而專心臨寫起了黑板上的的粉筆行書。
后來有一天,先生走到我身旁,夸我的課堂筆記做得不錯。
現(xiàn)在還記得,當時我的心有些慌亂,我的臉有些發(fā)熱。
三
先生年近不惑才執(zhí)鞭從教——聽說他此前是百貨公司售貨員——他自己總說他是“半路出家”,然而學校的老師們都說他“自然科學知識極其深厚”。
自身“知識深厚”和讓學生清楚明白之間,隔著一段長長的距離。因為這段距離,當年先生費盡了心思。
在先生的“科學邏輯”中,他首先看中的是“科學概念”。在他看來,一切數(shù)理的推論都是建立在準確定義的概念之上的。“沒有基礎,咋修房子”,先生經(jīng)常這么說。
為了讓學生真正掌握一個物理概念的內(nèi)涵與外延,先生字斟句酌地描述過了、形象生動地比喻過了、具體實驗也演示過了,然而,臺上的先生早已大汗如雨,臺下的學生仍舊一頭霧水。先生只好停下既定教學計劃,“死纏爛打”之后,終于在某一時刻學生們開了竅懂了,他才擦了汗,長舒一口氣,但還是沮喪地說:“又掉別班的后面了。”
教我們這些學生,先生遭遇的第二道難關是:數(shù)學基礎。他在一次課堂演算時才發(fā)現(xiàn),我們對“方程式”的建立和求解,以及對于一些“幾何”的概念,幾乎一張白紙。
這次,先生沒有停下他的教學計劃,而是采取迂回戰(zhàn)術、開辟“第二戰(zhàn)場”:他用晚上自習時間為我們補習初中數(shù)學。而且極具針對性:當晚補習的數(shù)學內(nèi)容,往往直接相關于第二天的物理教學。先生笑稱:這叫“臨陣磨槍”,“熱炒熱賣”。
先生的苦心沒有白費,第一個學期下來,我們對于“科學邏輯”似乎有些“入門”了;與此同時,我們注意到先生額上的汗珠,明顯減少了許多。
四
現(xiàn)在,先生在課堂上不僅教授知識,還要傳授方法了。他反復強調(diào):“沒有科學的方法,哪來科學的邏輯?!”
從如何讀書到如何解題,從怎樣推導到怎樣演算,他都有許多的“小竅門”,先生不遺余力地向我們“兜售”這些他當年讀書時得到的“絕活兒”;他甚至在物理課上大講“辨證法”與“方法論”,他十二萬分地確定:在“原因”與“結(jié)果”、“已知”與“未知”之間一定存在著聯(lián)系,而找到那條聯(lián)系紐帶的金鑰匙便是:分析與綜合。
他曾生動地做過一個比喻:
你要囬家,就要開門;門上有鎖,得找鑰匙;問媽媽要要鑰匙,媽媽說哥哥拿去了;找到哥哥,拿到鑰匙——這個順向的過程,叫做“分析”。
然后,拿鑰匙開門回家——這個逆向的過程,就是“綜合”。
先生還用了大量習題舉例,演示他“分析與綜合法”的實際應用:
在他的演示中,首先被列出的是一個渾身爬滿“問號”(未知數(shù))的“原始方程式”,然后,各個“問號”的身后跟出一長串的“箭頭”,“箭頭”們最終所指竟然大都是“句號”(已知數(shù))——到這時,“分析”的任務大功告成。剩下的“綜合”工作——由全部的“已知”去圍殲那個唯一的“未知”——幾乎如滾雷下山,勢如破竹。
原來,破解世間的難題,都用這個方法,都是如此簡單!
先生轉(zhuǎn)過身來,扔掉手中的粉筆,大聲說:“只要你們掌握了科學的方法,就如同利劍在手,就會無敵于天下。”
我是幸運的,那堂課我用心聽了。在后來的學習與工作中,我雖未“無敵天下”,但先生教的方法確是屢試不爽。
五
先生依舊站在講臺上,端端地講著他的“科學邏輯”和“科學方法”,他從不敏感于身邊正在發(fā)生的事情,例如:窗外的天空正由渾沌變得睛朗,他身邊的我們正在由孩子轉(zhuǎn)為成年。
一九七七的暮春過后,整整一代的青年都變得亢奮而焦灼,因為,我們的眼前第一次出現(xiàn)了完全自主的選擇:考大學,還是干別的?
我跑去找到昭武先生,問:“先生,高考是咋回事?”
“高考,就是爭取命運的一次拚搏。”先生這樣說。然后他完整地講了他們當年高考的過程,以及備戰(zhàn)高考的狀態(tài)。
那次談話之后我便下了決心,并比照先生當年的模樣,真的用起功來;我與先生的接觸交往,也已不僅在教室,更多的是在先生宿舍的那盞白熾燈下。
由于師母帶著孩子生活在鄉(xiāng)下,先生便一人住在學校荷花池旁的一間屋子里。每當學生宿舍熄燈之后,我便抱了書本溜到了這里——先生的屋里,總亮著燈光。
推門進去,先生就在燈下坐著。見了我,他伸出一只大手,壓低了嗓門但卻毋庸置疑地命令道:“拿問題來!”似乎我每天都該有問題——或者,我就是那問題。后來,先生向我解釋:其實“問題”才是最好的老師,也是人類進步的唯一動力。他還說恩格斯就曾說過:一個問題,勝過十所大學。
然而大多數(shù)的時候,我是提不出任何問題的。這時,先生總會拿出一個軟面抄的小本子給我——那里面全是先生收集整理的各類習題,每頁的正面是題面,背面則是這道題的解答。上面寫的字細小無比而又工整清晰,這讓我再次領略了先生的書法功力。有一次,先生拿出一支派克銥金筆給我看,他說:“我沒穿過一件好衣服,卻不能沒有一支好鋼筆。”
題做完了,先生總有一番妙趣橫生而又是舉一反三的講解。我越來越喜歡聽先生講題。有一次先生心情大好時,曾經(jīng)得意地告訴我,他在大學當過助教,專講習題的。
終于有一次,先生也遇到了他解不開的難題——那是我為了“交差”,從一本蘇聯(lián)競賽題里抄來的——先生研究了一天仍未有結(jié)果。“走,找沈先生去。”
沈光峰先生是學校物理教師的老前輩,是先生當年的先生。沈先生住在平房教室中間的一間小屋里,除了一張小床,屋里只有一把藤編的椅子。
藤椅被沈先生坐了,我便一屁股坐在了小床上——抬眼卻見我的昭武先生,他正躬身立在沈先生身旁,恭敬地請教問題——我感到臀下一陣灼熱,似乎意識到了什么,于是猛地起身,站在兩位先生的身后。
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意識中的究竟是什么。但我卻知道,那一次,坐下去的是個孩子,站起來的已然是個成人。
六
一九七七年的夏天,酷熱難耐。
在那盛夏的假日里,我卻沐浴著清風。
為了滿足來自各方青年的學習需要,也為彌補當時教材的種種不足,縣教育局抽出一批教師,利用假期緊急編寫《復習提綱》。于是,昭武先生住進了縣招待所的一處幽靜小院。正好,我家離那小院僅咫尺之遙。
每天的黃昏是我去看先生的時間。忙碌一天之后,先生一手端了煙桿、一手搖了扇子,坐在一棵老樹下面與我說話。
話題自然是從我的學業(yè)開始的,但慢慢的就變得輕松起來,講了許多中國的書法和詩詞,也講到了蘇聯(lián)的文學與繪畫,有一次,竟然無意中觸碰到了一個沉重的話題:命運。
剛點燃的葉子煙被磕滅了,一盒火柴被重重地扔在茶幾上,先生久久地凝望著早被黑夜籠罩的天空。
就在那個寂靜的晚上,昭武先生對我——一個不足他生命長度一半的學生——講述了他的半生經(jīng)歷和坎坷命運。沒有悲切哀怨,只有冷峻思考,講完了,先生留給我的還是深情教導:要理性面對命運,要堅守人生理想,要珍惜每天光陰……
先生出生農(nóng)家,從小天資聰穎而又體弱多病,為此,在他年幼時家里便請了師傅,一邊習文識字,一邊練武強身——他曾在課間給我們表演過的“二指倒立”的功夫,就是從小練成的——良好的教育和求知的渴望使他的學業(yè)一路精進:高中畢業(yè)他考上了著名的云南大學理論物理系,大學畢業(yè)他如愿考上本系研究生。
那是一九五八年,那時的先生真可謂“天之嬌子”。
然而就在那一年,命運的眷顧突然終結(jié):因國家的困難,全部的研究生招生被迫終止。先生在學校“助教”一段時間后,被分配到了一家科研機構(gòu)。然而科研機構(gòu)這時已無“科研”可做,時光在苦等中慢慢蹉跎,加之家中妻兒老小需要照顧,先生便申請調(diào)囬家鄉(xiāng)工作。
大概縣里的人事干部對于“理論物理”的最大聯(lián)想,僅僅止于“半導體”,于是,先生便成了百貨公司收音機柜臺上的一名售貨員。
還好,在先生年近四十的那一年,他的母校熱情地將他迎了囬去。
從此,在蓬安中學的教席中,人們開始遠遠近近地打量著一個瘦小的身影;在校園的教室和林蔭道上,總能聽到一個時而抑揚頓挫、時而慷慨激昂的宏亮嗓音。
而我卻恰逢其時。盡管我在先生身邊時間不長,但恰在大地初醒的春日,正是我心智待開的那個早上。
在生命長途中,先生是一道流光,正好照亮我將要前往的:遠方。
時間:2020-06-22 作者:大學生熱點網(wǎng) 來源:大學生熱點網(wǎng) 關注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