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永軍是何啟忠的大兒子。何啟忠我在一篇小說中寫過，善表達(dá)，為人和善，在屯中很有威望，非虛構(gòu)。何永軍姊妹兄弟七人，七人中，最像父親的是何啟忠的二姑娘，她口才好，會辦事兒。其他孩子像母親，嘴碼子不溜，但也都很仁厚。兩個大姑娘早嫁人，何永軍排行老三，他也在父親活著時娶了媳婦。何永軍結(jié)婚不到一年，父親病逝。母親身體也不好，喉嘍氣喘，干不了重活，在何啟忠去世四年頭上，她也去世了。  
母親去世時，何永軍夫婦已有倆丫頭。為人父母，還要肩負(fù)四個妹妹弟弟的撫育責(zé)任。兩個妹妹比兩個弟弟大，其中三妹是個啞巴且半癱，又多病，需要人伺候。誰能伺候？這任務(wù)也就落在嫂子身上。可以想見，半癱的丫頭，生病鬧災(zāi)是不能料理自己的，水飯伺候不說，單是拉屎撒尿、洗洗涮涮是怎么一個情形，也就不言自明了。小妹讀小學(xué)，跟我是同學(xué)，我只記得她的字寫得很好，幫我抄過筆記。不過，她小學(xué)沒讀完，就輟學(xué)了。她不念了，弟弟開始念書。  
何永軍不怎么會說，說話甚至有點囊鼻子，個頭不高，腿短褲子肥，有點水襠尿褲，其貌不揚，但身材很敦實。當(dāng)時，社會上流行一部長篇小說《烈火金剛》，說評書的盲藝人來屯里講評書，也講這部小說。里邊有個人物外號叫何大拿，人們記住了。講評書的走了，人就把這個外號轉(zhuǎn)送給了何永軍。從此，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，都叫他“何大拿”，后來，干脆連“何”字也省了，只叫他“大拿”。  
大拿很能干，一門心思扎在農(nóng)田里，悶吃悶吃干活。他無冬歷夏不閑著。冬天，拾糞摟茅柴，家里柴禾垛早早垛起來。過去，我的家鄉(xiāng)看男人勤不勤快、過不過日子，先看柴禾垛，誰家柴禾垛先垛起來，一定有勤快兒郎。大拿摟夠一年燒的柴禾，不就此停下，他繼續(xù)摟茅柴。大弟弟放寒假了，他也把弟弟帶上。摟茅柴是個淘力氣活，農(nóng)村人戲之曰“拉獨桿套”，如馬負(fù)重。窮人家的孩子上套早，不能整天悠悠逛逛，人看著不好。他們摟茅柴是為了錢，不是賣錢貼補家用，而是償還父親生病時欠下的債務(wù)，沒錢出點力，不落人話柄。  
其實，他父親欠的債，有些也很難說清楚。據(jù)有的長輩人說，某大夫的錢他親眼見何啟忠還了，如今看人家孩子長大了，老人沒了，死無對證，自己懶得冷冬數(shù)九摟茅柴，就說何啟忠還欠著藥費。不管怎么說，人活著時，用過人家，沒現(xiàn)錢，人也沒看熱鬧，何永軍不說什么，出點力的事兒，身上不會掉塊肉。人都說，何啟忠的兒子不喪良心，父債子還，不賴賬。  
屯子里的人說何大拿娶了個好老婆，上輩子燒了高香。女人細(xì)高條，長得也不差，比大拿好得多。家有一群小姑子、小叔子，殘的殘，小的小，跟何大嫂沒有血緣關(guān)系，本沒自己的責(zé)任，但她都像兒女一樣照顧、撫育，真行，不服不行。
何大嫂是個樂天派，好說好唱，蒙漢歌曲都會唱，一點不口羞，你看不出她有多大愁事。她走路仰臉朝天，腆胸碎步。人說抬頭老婆低頭漢，她抬頭走路，但她沒有心計。何大嫂好說是好說，但你不能跟她開玩笑，她不會開玩笑，你跟她開玩笑，她不知道說什么，她是個實誠人。她手腳很麻利，干活像一陣風(fēng)，但不毛草，干啥像啥。她連生四個女兒。當(dāng)時，開始實行計劃生育，生到第四個，她就不再生了。小女兒出生不久，那個癱妹妹病重而逝，何大嫂也算是卸了一副擔(dān)子。  
女人生孩子，總要認(rèn)真坐一個月子，風(fēng)了火了，都要加著小心，這是哪個婦女也要遵循的。何大嫂也坐月子，她只是不下田勞動，屋里的活還是要干的。一個星期過后，她頭上裹條圍巾，院子里的活也干。她尤其看不下去屋子亂糟糟的。何大嫂從不把屋里的活當(dāng)活干，來人串門，她把人讓到炕上，煙笸籮推到人前，茶水倒上，她手不識閑，腳不停歇，邊嘮嗑邊收拾屋子，也不耽誤她抽煙（她吸煙，不知是到了婆家學(xué)的，還是在娘家就會）。你只見她一陣忙活，地下炕上，柜蓋窗臺，犄角旮旯，該掃的掃，該抹的抹。她做這些，你坐著，卻不讓你感到有所怠慢，她嘴不停地在跟你說著話。一袋煙工夫，纖塵盡除。  
孩子剛出滿月，她便家里外頭忙，東一把，西一把，像一陣陣旋風(fēng)。小活兒她抱著孩子就干了；大活兒，都是用大孩兒哄小孩兒，她忙活一陣子，再喂孩子——不是奶孩子。她生幾個孩子好像都沒什么奶水，孩子都是吃面糊糊養(yǎng)大。  
何大嫂喜歡盤腿坐在炕上，膝蓋對膝蓋，兩只腳丫子掖在屁股底下，像上年紀(jì)的人。但她不是坐那不動彈，一副天下太平的樣子，她時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。跟人聊個天，忽然孩子哭了，冷不丁母雞咯咕噠、咯咕噠叫起來，不一會兒，又有夸啦夸啦豬拱園門子聲……嘮會嗑兒，她總要下幾次炕，打理突發(fā)事件，回來還盤上腿，跟人面對面嘮嗑。嘮到高興處，她哈哈大笑，前俯后仰，一手捂著胸口，另一只手趁身子前傾的當(dāng)口兒，順勢拍一下對方的大腿——要死的！  
大拿兩口子都喝茶抽旱煙，他們家的煙茶比別人家的費。大拿每年都要種半畝地?zé)熑~，一斤不賣。茶葉是幾塊錢一斤的紅茶，一個月總得三四斤，冬天還要多些。老何的茶雖然便宜，但不難喝，他總是把茶葉里放上幾片鮮桔子皮或燈籠果串味，茶水有水果的清香。農(nóng)村的規(guī)矩是，別管誰來家里，倒茶讓煙是眼面前的禮數(shù)。要說婚姻這東西，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，大拿脾氣好，從不與人吵架。何大嫂活計急，但脾氣不躁，一說一笑。她跟大拿也不發(fā)脾氣，沒人聽說他們兩口子打過架，好像這兩個人天生就不會打架。兩口子為人都和氣，人情上大大咧咧，不拘小節(jié)。他們住在屯字中間，又靠路邊，所以人都愿意到老何家串門，你在這里，每天都能見到想見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