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孟偉  
一  
故鄉(xiāng)的夏天！記憶的屏幕上不時有一點兩點的螢火升空。  
等到絢爛的晚霞黯淡于西方的天際，或者暮雨收起了縫天綴地的針線，黑夜就穿著玄色的大氅悄然降臨。這時涼風拂來了“沙沙”的竹笑，星星逗響了“呱呱”地蛙鳴，夜幕點亮了“喳喳”的蟬聲……在一片樂曲聲中，螢火蟲提著燈籠，和著節(jié)拍，亦步亦舞，悄然降臨。那靈動可愛的小精靈，一閃一閃亮晶晶，就像漫天小星星。  
月光下的田野有種神秘感，星輝里的池塘有種朦朧美。這時的流螢或黃光點點，或藍影熠熠，舞得舒緩，飛得輕盈，與其說是許多盞小燈籠，不如說是無數(shù)雙藍眼睛。有時一只在前面輕舞，閃閃爍爍；另一只在后面尾隨，明明滅滅。有時前面那只飛到池塘上面，融入一片波光星天；或者隱入樹葉草間，遁跡于黑暗陰影里面。追逐者失去了目標，只好飄忽著悻悻離開，又成為別的追逐對象，重新出現(xiàn)頡頏上下、雙雙于飛的場面。這樣的追逐往往不止一對，于是池塘上、稻田間，一上一下螢光閃閃，一明一暗如夢似幻。
它們的光束畢竟微弱渺小，照映竹林還得靠滿天星輝，然而螢火蟲飛過時能把每一片竹葉映得異常翠綠；螢火蟲的微芒畢竟幽昧昏暗，照亮溪澗還得靠一輪月華，然而螢火蟲飛過時能把每一寸水面映得形似翡翠。這時月的光，星的光，螢的光，竹的光，水的光，共同演奏成夏夜的樂章，構(gòu)勒出詩意的夢境。  
啊，小小的螢火蟲，如一道極細的閃電,不發(fā)出一點聲響；如一條極美的彩虹,穿透如鐵的夜幕。它和星星為伍，與黑夜抗爭；它和月亮作伴，給大地光明。  
螢火蟲不懼黑暗，萬籟俱寂時昂首前行。如果說蟬是唱響天地的歌手，那么螢則為璀璨星漢的引者。  
驀然回首，在遙遠的記憶里，一群會飛的小精靈，撲閃著朦朧的光和影，引領(lǐng)著童年的我蹣跚前行。在故鄉(xiāng)的每一個日子里，我快樂的心燈常被它點亮；總希望自己也是只螢火蟲，能用微光劃破所有的迷惘和懵懂。成人后，也會遇到風雨如磐夜黑似漆，我的心空就會有螢火升空，含淚挺胸地從黑夜走向黎明。  
后來偶爾見過幾次螢火蟲，幾點零星的光，像閃過記憶的燈，倏忽間又無蹤無影。而那些朦朧而輕盈的夢幻，空靈又飄忽的神秘，總在我腦海里影影綽綽，在我的身邊若即若離，明明滅滅直到今。  
二  
夏天是播種的季節(jié)，也是收獲的季節(jié)。父母晚歸時的籮筐分外的沉，背脊更加的彎，這時的流螢，忙前忙后照明，照亮了那條長蛇似的歸路，照來了那盞橘黃色的家燈，流螢才悄悄隱入樹中草叢。  
等到鄉(xiāng)親們洗了澡吃了飯坐在天井納涼，享受一天中難得的愜意時光，螢火蟲又像一群頑皮可愛的小孩，上下左右環(huán)繞在大家周圍，甚至棲上爸的肩頭爬上媽的膝蓋，惹得他們揮舞芭蕉扇驅(qū)趕，流螢戲鬧著溶入月光星輝。  
我的父老鄉(xiāng)親，多像那微光弱芒的流螢，出生貧賤，形象卑微，步履蹣跚，沉默寡言。就是他們，歷盡歲月艱辛，肩挑生活重擔，耗盡全身熱量，送來家庭溫暖，帶給子女希望。雖然他們發(fā)出的光跟星月相比是那樣微不足道，但他們拼盡全力耗盡生命發(fā)出光明。  
他們從沒企望自己變成天上的星星，覺得自己就是那顆流螢。只要能用微弱的光亮，照亮這個小小家庭，就會幸福滿滿笑意盈盈。無數(shù)閃爍的螢燈，無數(shù)勤勞的父母，旅途坎坷，風狂雨驟；玉壺冰心，情深意重，打著各自的“小燈籠”，尋覓著自己的那個夢！  
流螢，卑微、孤獨、默默無聞、任勞任怨，不為人知甚至不被理解，但他們彼此照明，互相溫暖，飛行夜色中，飄蕩雜草間。雖長于草澤，卻生性清潔。不慕榮華富貴的生活，不喜燈紅酒綠的鬧市，只愛窮鄉(xiāng)僻壤深山幽谷，因為那里才是它們的天堂，那里才是它們的原鄉(xiāng)。它們不與霓虹爭色，不與華燈爭寵，更不與城填奪地，它們只愛田野水岸、貧民鄉(xiāng)親。這些高貴的品質(zhì)，多像我們的父老鄉(xiāng)親！  
啊，螢火蟲，眾鄉(xiāng)親，最后會像那紛謝的櫻花，旋舞、飄落，最后凋零，暫時黯淡了大地，但留下了光明火種；最終會像那斷續(xù)的希望，渺小、明滅，最后隕落，暫時漆黑了生命旅程，但照亮了一方星空。  
魯迅贊頌過流螢：“有一分熱，發(fā)一分光，就令螢火一般，也可以在黑暗里發(fā)一點光，不必等候炬火。”泰戈爾說螢火蟲“你微小，但你并不渺小”，“你完成了你的生存，你點亮了你自己的燈；你所有的都是你自己的……”丘吉爾也說過：“每個人都是昆蟲，但我確信，我是一只閃光的螢火蟲。”  
是的，如果我們不能成為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，為什么何不選擇做一只螢火蟲呢?像螢火蟲那樣，點亮自己，盡情燃燒；集腋成裘，抱團成月；照亮蒼穹，福澤眾生。